利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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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把铜钱被人恶意砸到棋盘上。金钱滚落四散,引发一连串的声响。

    正在小憩的李砚被响动惊醒,抬手移开覆在脸上的树叶,却在下一刻被午后烈阳刺得睁不开眼。他将叶片微微倾斜,在额前形成微小的阴影以遮挡过于强烈的光线。待他基本适应了眼前的光亮,才眯缝着眼打量来人。

    这是个身着华服的青年,相貌尚算俊秀,一张脸却因怒气而有几分扭曲。盯着他的一双眼睛似乎随时能喷出火来。

    “是你啊,”李砚看清他后绽开一个颇含恶意的笑容,“怎么,上次没输够,又想回来给在下送钱?”

    “难为你还记得我。”青年被他彻底激怒,咬牙切齿道。

    “一手臭棋还自命不凡,想不记得也难。”李砚掏着耳朵,懒洋洋道。

    这人的身份他只依稀有些印象,似乎是京中某高官之子。大约是出身不凡,又喜人奉承的缘故,棋下得平平,却对自己的棋力有着异乎寻常的自负。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了李砚,旬日以前上门求战,被李砚杀得片甲不留,含恨而去。

    李砚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。青年脸色铁青,冷哼一声:“你别得意。我今日请到了王国手,你可有胆量与他一战?”

    此语一出,李砚立刻坐直了身子。

    习棋之人没有不知道这位王国手的。

    说来这位棋手虽然一早就被棋院延揽,在棋坛的声名却并不显赫。直到五年前,他才真正一战成名。其时东国遣使来朝,随使节一道入京的还有一位东国王子。这王子痴迷棋道,年纪轻轻便成东国第一高手。他在东国未逢敌手,深觉寂寞,后来听说□□上国高手如云,便不远千里前来,欲与国中棋手一较高下。代表国朝迎战东国王子的棋手便有这位王待诏。

    围棋源自国朝,传入诸国后更是发扬光大,被各国引为风尚。堂堂上国,又是起源之地,若在此道上输给蕞尔小国,岂不是大失颜面?是以这一战引起了国中极大的关注。

    那东国王子实力强悍,接连矬败国中数位有名的棋手,可谓情势危急。最后上场的王待诏力挽狂澜,终以一手“镇神头”战胜了这位东国高手。因这一局棋,王待诏名声大振,“国手”之名不径而走。

    这位高门公子为了挽为颜面,竟然把他请出了山?李砚眼底精光大盛。有机会与国手对战,他兴奋得难以自制。可表面上,他还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,冷淡道:“自己下不过,就找外人帮忙,足下脸皮的厚度倒也让人佩服。”

    “你,你……”华服青年气得说不出话来,指着他全身发抖。

    李砚正想再嘲讽他几句,却在此时听到一阵悦耳的铃铛声。他举目一望,果然看见了人群外围的犊车。他心中微动,复又笑道:“就算你找来的国手能打败我,那也不是你自己赢回去的,说起来又有什么光彩?”

    华服青年虽是性子张扬了些,倒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。被李砚再三刺激后,他涨红了脸,许久才憋出一句话:“你待怎样?”

    “不如我们下联棋?”李砚用诚恳的语气提议,眼中却闪过一抹狡黠的光泽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回忆隐去,李砚看向面前的女子。

    宫中虽有种种妙方延长后妃们的美丽,岁月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。这些印记并不全然反应在容貌上。实际上,在李砚看来,她的样貌并未有太大改变。只是当眼前妇人一脸肃穆地看向他时,留存在记忆中的清丽少女便无可奈何地逐渐远去。

    他忍不住苦笑一声。其实改变的何止是她?自己也再不是以前那个神采飞扬的李砚。或许他的变化还甚于她。

    “宣武……”他听见她开口。

    李砚眸中有轻微的波动。虽未明言,但两次见面之后,他已明白她现下的处境。虽是太后,她手中的筹码恐怕相当有限,否则她不会连一个微末待诏的助力也不放过。

    “宣武牙兵天下闻名,”他缓缓道,“且是节度使私兵。且宣武军掌控卞渠,勾连财赋之地,位置十分要紧。若能争取到宣武节度使支持,并将他征召入京,哪怕他只能带来少量精兵,太后也足够自保。且以他的身份,入京后任职于中书门下也顺理成章,如此便可改变南衙的局面。这一箭三雕,可谓妙着。”

    太后听他点破自己用心,点头道:“正是如此打算。只是出了姚潜和颜三娘的事,目下局面甚是尴尬,进退不得。”

    “太后此招虽妙,却有个极大的弱点。”李砚道。

    “是何弱点?”

    李砚淡淡一笑:“太后忘了考虑其他人的态度。他们未必乐见太后势力增长。赵王打击姚潜,便是明证。这位进奏官是太后与宣武唯一的沟通渠道。他出了事,太后与宣武的计划短时间内便无法实施。且这件事直接表明朝中反对他入京任职的人不在少数,臣恐怕宣武节度使得重新考量与太后的合作。”

    太后叹息:“我也觉得召他入京之事是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李砚见她眉头深锁,出言安慰:“太后毕竟保下了姚潜,总算为将来留了一线余地。目下局势并非危急,暂时搁置倒也不会有太大损失。”

    “可这样一来,我就没办法制衡徐太妃和赵王的争斗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要制衡?”李砚反问,“鹬蚌相争,太后不是正好渔利?”

    “神策军可能在太妃手上。太妃行事太难预料,我怕将来局面会失去控制。”

    李砚微微迟疑:“这倒不可不虑。不过臣有些奇怪,先帝遗命允许太后执掌朝政,却为何不将神策军留与太后?”

    太后有片刻沉默。过了一会儿,她将目光移向窗外,轻声道:“毕竟太妃才是皇帝生母。”

    李砚有些狐疑。可太后显然不愿多谈此事,只一味注视着在窗棂跳动的鸟雀,不发一言。

    “即便如此,”李砚决定自己接过话头,“太后对神策军也不是无法可想。”

    太后一双妙目果然重新凝聚在他身上:“此话怎讲?”

    李砚微微一笑:“太后动不了神策中尉,还不能动军器使么?”

    太后眸中闪过一抹光彩:“这倒是可行。”

    军器使掌管武库器械,不失为牵制神策军的办法。

    太后将此事的利弊想了一遍,忽然又有些迟疑:“你如何知道这些事?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为了太后。”李砚笑道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有些变了……”太后低声道,“你以前并不关心这些事。”

    垂目片刻后,李砚发出一声苦笑:“太后……也不像从前了……”

    这些年他们都已改变太多。他不再是一心追求棋道的李砚,她也不是那个爽朗**的顾婉清了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李砚拦下那辆行进中的犊车时,车夫吓了一跳,匆忙拉住缰线。车上的铃铛发出一阵急响。车夫惊魂甫定,高声喝斥:“你是何人?竟敢挡我家的车?”

    李砚向着犊车深深一揖:“请恕在下冒昧。车中可是前几日解了某棋局的那位小娘子?”

    车内有人轻声回答: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声音不高,却很清柔悦耳。

    “在下与人定了一个赌局,需要一个搭档下联棋。小娘子可有兴趣一试?”李砚道。

    “大胆!”车内有个女声斥道,“我家小娘子身份何等尊贵,岂会参与你们的赌局!”

    “紫笋。”方才那动听的声音轻轻喝止。

    察觉车中的小娘子并无不悦,李砚忙道:“赌注是十五贯。对方是翰林院的棋待诏。”他想了想,又急忙补充一句:“赢了东国王子那位。”

    “我家小娘子才不稀罕……”那个叫紫笋的女子才训斥了半句便没了声息,显然是被车中人制止了。

    片刻后,少女的轻笑自车内响起:“好啊。”